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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繁仁,1941年出生,安徽泾县人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著名美学家,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的主要倡导者之一,山东大学终身教授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现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此文是曾繁仁先生应光明日报的邀请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在我院“新杏坛”做的专题讲座的讲稿。光明日报于2018年1月7日06版进行全文刊登。 |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历来是一个艰苦的创造性过程,我想从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出发,从跨文化研究的视角探寻生态美学的中国民族形态。
生态美学的中西差异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是两种不同的类型。中国作为农业社会属于传统的自然友好型生态社会;古代希腊以商业与航海为生,遵循战胜自然的科学的文化模式。由此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西方文化具有共生互补性。
生态美学是20世纪初兴起的一种美学形态,在西方包括欧陆现象学生态美学与英美分析哲学之环境美学。中国生态美学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引进介绍西方环境美学为其开端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但从21世纪初期起,中国学者就开始关注中国本土传统生态审美智慧,并开始与西方的对话,即进入跨文化研究。生态美学以生态哲学与生态伦理学为其重要理论支撑,反对人类中心论,力主生态整体论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将自然视为人类的家园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由工业革命时期人类为自然立法发展到生态文明时期尊重自然,顺应自然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人与自然共生。
中国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生态环境问题日渐严重,西方发达国家200年间形成的环境问题在中国短短的20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30年中集中发生了。另一方面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国是一个资源紧缺型国家,人口众多,人均可耕地、淡水与森林等资源偏少,?;ぷ匀换肪吵晌羝鹊纳缁嵛侍?。另一个共同性就是中西生态美学都具有某种反思性与融合性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即对于传统工业革命人类中心论的反思与超越,并且倡导一种人与自然的融合性,中国到21世纪初已经提出建设环境友好型社会。目前又明确提出“美丽中国”建设目标。
中西生态美学在相同性前提下具有明显的相异性。近十多年来中西方存在“生态”与“环境”之辩。西方学者特别是英美学者力倡环境美学,并且对于“生态”一词多有异议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国学者认为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之争涉及人类中心与生态整体两种不同的哲学理念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历时十年,中国学者从三个方面论证了“生态”一词优于环境之处。一是字义上“环境”(Environment)具有“包围、围绕、围绕物”之意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是外在于人的二元对立的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二是从内涵上说,生态是一种生态整体论;三是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生态一词更加切合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文化模式。
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强调“天人合一”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因而生态文化是中国古代的原生性文化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国哲学以“天人相和”为其文化模式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国古代艺术基本上就是一种自然生态的艺术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山水画自魏晋以后成为画之正宗,山水诗山水游记甚为发达。甚至传统艺术之工具文房四宝以及古琴、竹笛等材料均来自自然界。而西方古代是一种科技文化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它的生态文化是20世纪产生的反思的后生性文化,是对于工业革命破坏自然进行反思的产物。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东方传统文化?! ∩竺朗侨说囊恢痔囟ǖ纳娣绞接肷罘绞統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人的审美具有共通性也具有民族的相异性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西方人称“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而中国人则称“生生为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生态审美智慧使用“生生”的古典形态的特殊话语,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这里的“生生”是动宾结构,前一个“生”是动词,后一个“生”是名词,即使得万物获得旺盛的生命,也就是“生命的创生”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是一种东方文化特有的“有机性”内涵?!吧敝瓷诤沟谩吧庇搿吧本哂心谠诘南嗳谛??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吧揭住钡奈幕成赣谌嗣裆钣氪骋帐踔心壳叭杂衅渖盍?,可以充实到当代中国生态文明与生态文化建设当中。我们以此概括中国传统生态审美智慧,将之概括为中国传统的“生生”美学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吧泵姥且恢帧疤烊讼嗪汀钡恼逍杂胗谢缘奈幕形獃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相异于英美环境美学“分析”之科学性,也相异于欧陆现象学美学“阐释”之个人性。由此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西方之“阐释”“分析”与中国之“生生”就构成一种跨文化对话的关系。
“生生美学”的基本特点
“生生美学”产生于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之中,具有明显的区别于西方美学的中国气派与中国风格。
第一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是“生生美学”的文化背景。
“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具有根本性的文化传统,诚如司马迁所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成为中国人观察问题的特有立场和视角,影响甚至决定了中国古代各种文化艺术形态的产生发展与基本面貌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构成“生生”美学之文化背景?! ?/span>
第二,阴阳相生的古典生命美学是“生生美学”的基本内涵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天人合一”之“一”就是“生”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即生命也,“天人合一”构成了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吨芤住诽┴运健疤斓亟欢蛭锿ㄒ?,上下交而志同也”,天地交万物通是说风调雨顺万物繁茂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生命繁盛?!吧钡募坠俏募次吧?,草生地上,万物繁育。这里的“生”有一个中间环节就是“气”,阴阳二气相交,万物诞育?!兜赖戮酚醒?,“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而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吨芤住废特浴板柙弧薄疤斓亟欢蛭锘庇纱怂得饕跹糁緔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阴阳之气交感诞育万物生命,成为宇宙人生的根本规律?!吨芤住废荡巧涎缘馈耙灰跻谎糁降?,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阴阳之道成为万事万物社会人生,包括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继承这一规律是最高的至善,运用这一规律则是人性之必然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这种阴阳之道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无所不在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书法的黑白对比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绘画的线条曲折伸张、诗文的比兴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文辞的抑扬顿挫、音乐戏曲的起承转合等等无不是阴阳相生的体现,成为中国特有的美学智慧。
第三,“太极图示”的文化模式是“生生美学”的思维模式。
“天人合一”文化传统中的阴阳之关系呈现一种极为复杂的“太极图示”。宋初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阐述了太极的基本特点:阴阳相依,交互施受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互为本根。这是对于生命的产生与终止、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形态的现象描述,是中国的哲学思维与艺术思维之所在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国传统艺术均表现为一种园柔的包含生命张力的形态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有学者将之视为艺术的圆形思维模式,其言有理。这种圆形艺术思维使得艺术极富张力,如嫦娥之奔月,飞天之以S形升空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汉画像中两只拱背相向蓄势待发的虎豹等等。
第四,线型的艺术特征是“生生美学”的艺术特性。
根据宗白华的论述,中国传统艺术是一种线型的艺术,时间的艺术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而西方古代艺术总体上说是一种块的艺术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空间的雕塑的艺术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线型艺术呈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时间音乐之美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一切都犹如乐音在时间中流淌,一切艺术内容都在时间与线型中呈现,化空间为时间。国画中的多点透视,《清明上河图》在动态的多点透视中呈现了清明时节汴河两岸的完整的风情画面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而最能反映线性艺术特点的是书法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被称为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是一种时间之流中笔的生命之舞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成为中国传统线性艺术的典型代表。
“生生美学”的广阔范畴
众所周知,西方美学主要体现在各种经典的理论著作之中,例如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康德的《判断力批判》黑格尔的《美学》以及杜威的《艺术即经验》等等论著之中。当然,中国也有自己的美学论著,例如集乐舞诗一体的《乐记》,还有《文心雕龙》与《二十四诗品》等等。但中国美学则主要不是体现在论著之中,而是体现在国画、戏曲、古琴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园林、建筑与民间艺术等各种传统艺术之中。宗白华认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更多是总结的艺术实践,因此“研究中国美学史的人应当打破过去的有些成见,而从中国极为丰富的艺术成就和艺人的艺术思想里去考察中国美学思想的特点”。由此,我们在研究中国“生生美学”之时必然将对于中国传统艺术与艺术理论的考察放到更加重要的位置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从中总结概括出有关的“生生美学”范畴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诗歌之“意境”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耙饩场笔侵泄骋帐踔幸桓鲎罨镜拿姥Х冻難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是“生生美学”的重要内涵,反映了“意”与“境”、“天”与“人”的有机统一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相反相成,生成象外之象,意外之韵的生命力量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唐代王昌龄首先提出“意境”范畴。这种“意境”在司空图看来即是一种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景外之景,正是中国生生美学的特殊性所在?! ∈榉ㄖ敖钛侨狻?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敖钛侨狻笔侵泄榉ㄒ帐跆赜械拿姥Х冻?,东方传统文化中的身体美学。这是通过书法抽象的点线笔画与雄健笔力形成一种艺术想象中的筋血骨肉,彰显了中国传统艺术特有的顶天立地,骨力强劲的生命之美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古琴之“琴德”?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扒俚隆笔侵泄僖盏闹匾姥Х冻?,是传统文化对于文人顺天敬地效仿圣贤的高尚要求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嵇康在《琴赋》中提出“愔愔琴德”之说。所谓“琴德”乃是和谐内敛顺应自然的愔愔之德,要求达到体清心远,良质美手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艺冠群艺,敬畏雅琴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以至人为榜样的境界。诚如《乐记》所言“大乐与天地同和”体现了生生美学的“天地境界”。这其实是传统文化对于文人的普适性要求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传统文人应该达到的“与天地合德”的境界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这也是一种生生美学的境界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span>
国画之“气韵生动”?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捌仙笔枪幕久姥Х冻?,也是中国生生美学最重要的美学范畴之一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画有六法”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第一即为“气韵生动”。明代唐志契在《绘画微言》中对之进行了阐释:认为“气韵生动与烟润不同,世人妄指烟润为生动,殊为可笑。盖气者有气势,有气度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有气机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此间即谓之韵,而生动处则又非韵之可代矣。生者生生不穷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深远难??;动者动而不板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活泼迎人”。说明气韵生动是一种由象征生命之力的气势形成的生命的节奏韵律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是活泼感人的生命力量?! ?/span>
戏曲之“虚拟表演”?!靶槟獗硌荨笔侵泄诚非闹匾帐跆氐?,是其相异于西方戏剧实景实演之处,是一种虚实相生、演员与观众一体的东方戏曲模式。在中国传统戏曲之中,布景、景致与空间都是虚拟的,完全通过演员的表演将之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实景清而空景现”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运用清简的实景给予想象以广阔的空间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万水千山只是跑龙套的在舞台上走几步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千军万马只是几个小兵与将官的活动,上楼下楼只是小姐端着灯模拟着走几步如此等等。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三五步千山万水,六七人千军万马”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这一切就是依靠观众的反观式审美所产生的“真景逼而神景生”的效果,中国传统生生艺术之奇迹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园林之“因借”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耙蚪琛笔俏夜傲忠帐跫匾囊蛴ψ匀皇迪肿匀簧竺赖拿姥в胍帐踉?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意义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耙蚪琛笔敲鞔煸凹矣朐煸袄砺奂壹瞥稍凇对耙薄分刑岢?,所谓“巧于因借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精在体宜”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这里所谓“因”指造园时对自然环境的充分因顺借助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在此前提下适当创造。所谓“借”就是指突破园林自身的空间,不分内外远近,均可借景。借景既是景致的丰富,更是中国园林不是静态观赏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而是动态中多视角融入式观赏,是一种以动观静,恰与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之融入式审美相切合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span>
年画之“吉祥安康”。前已说到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中国传统美学渗透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反映于普通的节庆与民间艺术之中。其中,年画就既是一种节庆活动,同时也是一种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年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装饰性艺术,主要是春节过年之用,其主要内容为驱凶避邪与祈福迎祥两大主题。来自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元亨利贞”美好生存的追求。首先是驱凶辟邪之贴门神,这些被人们敬畏的神与半神守卫在门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保佑着老百姓的平安吉祥。年画的另一个主题是祈福迎祥,祝福吉祥安康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另外就是反映生产丰收的诸如牧牛图、五谷丰登、大庆丰年等等。这些都是对于美好生活的期盼,是生生美学在日常生活与节庆中的体现。
建筑之“法天象地”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建筑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重要形式,包括宫殿宗庙、寺观庙宇、人居庭院与园林别业等等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它们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传统以及人与自然相亲相和的审美追求,中国传统建筑的核心观念即为“法天象地”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天坛就是“法天象地”的典型代表。天坛为明代所建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是帝王祭祀皇天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祈求五谷丰登之所,包含圆丘与祈谷两坛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坛墙南方北圆,象征天圆地方,是一种与天地相应的建筑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
中国古代以“天人合一”为之文化传统的“生生美学”及其艺术呈现,反映了中国人特有的生存与审美方式,它是一种活着的有生命力的艺术与美学。它已经成为当代美学特别是当代生态美学建设的重要资源,并且已经在与欧陆现象学美学及英美分析哲学之环境美学进行跨文化的对话。通过这种跨文化对话会有更多的中国学者投入到中国传统生生美学及其艺术呈现的研究之中。这对于当代美学发展,对于建设“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富有生命活力的“美丽中国”具有重要的价值作用yb体育app|yb官方版下载。